
曹文軒談兒童文學:沒有憂傷“一味的快樂”不是健康成長(一)
北京大學教授、著名作家曹文軒日前出席2015南國書香節系列活動之南方國際文學周,探討“文學何為 為人類提供良好的人性基礎”的話題。南方國際文學周由南方報業傳媒集團、《人民文學》等聯合發起主辦,迄今已經舉辦三屆,莫言曾兩度出席,賈平凹、蘇童、閻連科、李敬澤、白巖松、賈樟柯、許鞍華等數十位作家藝術家均出席過該活動。
近日,他的新作《火印》一出版,3個月內的銷量達20萬冊、他的《草房子》出版18年已經“300刷”。作為一個著名的暢銷兒童文學作家,他為何涉足繪本書領域?對于眼下兒童文學中的玄幻風他怎么看?曹文軒接受了北青藝評的采訪。
蕭紅筆下的那匹馬
跑進了我的《火印》
北青藝評:您最新創作的長篇小說《火印》不同于您之前筆下的江南水鄉,以抗日戰爭時期的北方草原為背景,講述了一個男孩和一匹戰馬的傳奇經歷,這樣一部作品是如何到來的呢?
曹文軒:假如從創作靈感說起的話,要追溯到好多年前了。多年前的一個午后,我重新閱讀著名作家蕭紅的作品,讀到了《曠野的呼喊》這篇小說,里面有一個細節,一個身上烙有火印的日本馬跑到了中國的村莊的細節,這個細節深深觸動了我,我似乎找到了一個絕佳的小說素材。多年后,這個細節仍舊在我腦海中盤桓,于是我動手創作了一部長篇小說。最先在我腦海中出現的就是一個孩子和一匹馬的情景,隨后可以編入故事中的各種材料和思緒如雪片般飛入我的腦海,并且愈發明晰和豐富,逐漸形成了《火印》這部二十萬字的長篇小說。
北青藝評:今年你最新一部兒童文學長篇《火印》在天天出版社出版,一個月就銷售了10萬冊, 3個月銷售破20萬。您是怎么看待暢銷書作家這一身份?
曹文軒:對于暢銷書作家的頭銜,我個人更喜歡用常銷書作家這個稱呼。我的作品《草房子》在江蘇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迄今已經18個年頭,到今年9月份正好重印300次(俗稱300刷),同樣在我的老東家江蘇少兒社出版的《青銅葵花》 也已經有170刷的印次,我的第一部成長小說《我的兒子皮卡》在二十一世紀出版社出版,目前已經出版10本累計170多萬冊,這些數據其實也都是編輯們告訴我的,我覺得看一本書的品質不能看一時的是否暢銷,
像人民文學出版社多少年賣的最好的一定有《圍城》一樣,真正的暢銷書就是常銷書。因此,衡量一個作家不能用一本書是否暢銷來判斷,要用時間去考驗,暢銷書只是一時對圖書銷售數據的判斷,銷售多少算暢銷,也很難有個簡單的標準,對于是否暢銷要保持平和的心態,一個作家如果出版的圖書在三年五年甚至十年是否在書架上還能看到,那這個作家就是好的常銷書作家。
建立在強大經驗基礎上
想象才是有益的
北青藝評:2000年幻想文學《哈利波特》系列被引進中國,從此中國的圖書市場上,幻想文學成為一種被大家熱捧的形式,談到當下流行的一些玄幻作品,您怎么看?
曹文軒:有些圖書一看就明白,一出手就是裝神弄鬼,表面上看起來想象力很豐富,實際上沒有任何經驗感。好的作品應該像《魔戒》那樣,把對人性的理解用幻想形式表達出來。建立在強大的濃厚的經驗基礎之上,這樣的想象才是有益的。 2007年我的第一部幻想文學《大王書》出版,為了準備這部書,我整整準備了8年,這8年里我看了20多本關于人類學的著作,就是為了更好地了解早期人類社會,讓想象力更加扎實、更接地氣。現在很多兒童文學新人作家偏愛奇幻、幻想類作品,這是非常值得憂慮的事情,現在當我們在追求“想象力”的同時,更不能忘記“記憶力”,某種程度上來說,關于過去和歷史的記憶的現實主義寫作更為重要。這些年我們強調了太多的想象力,而我們忘記了有一種比想象力更重要的東西,叫記憶力。
我以為一個真正的作家記憶力是比想象力更重要的東西。但現實是我們現在看到的是大量的年輕寫手,他們已經不再去記憶當下,記憶現實,記憶歷史。所以一出手、一開口就是那些玄幻的東西,這些玄幻的作品背后沒有深厚的經驗支撐。結果這些作品就會“變成了裝神弄鬼、上天入地的這么一個想象”。作為一個作家來說,記憶力是比想象力更重要的東西,尤其是對歷史、對當下、對現實的記憶,一個作家最根本的想象是建立在記憶力的基礎上,現在只有想象力沒有記憶力。幻想文學最經典的作品之一《指環王》的幻想就是建立在豐厚的經驗的基礎上的。
小說本質上是一個經驗的積累的原則,我曾經在多個場合都批評過現在兒童文學的一些不好的現象——現在市面上的兒童文學有一個很不好的格局,文學作品類型化單一化。我從不反對某一個作家或者某一部作品,我堅持的理念是我不想市面上的兒童文學都呈現出一種態勢,我所批評的也就是這個有缺陷的格局。
我們每個人在社會的角色都不一樣,因此我們不能所有的人都做一樣的事情,需要有不同的人做不同的事。有的記憶力是有傳承的,是可以留下的,更是可以感動讀者的,很多現在的“作家”把一些基本的寫作基礎放棄了,專注于迎合社會熱點,在有些文學作品里沒有任何記憶。
中國原創繪本不缺畫家缺好故事
北青藝評:近年來童書市場的眾多的圖畫書(picture book)受到眾多家長們的追捧,您也有很多圖畫書出版,您為什么要涉足這一領域?
曹文軒:在我看來,之所以會選擇在一段時間集中出版這么多原創圖畫書,我是有著自己的考慮。相對于市面上圖畫書與繪本的說法,我也說不清楚為什么我更喜歡繪本這個名字,在近10年里我對繪本有了更廣泛更深入的接觸,越來越感覺到繪本的難以界定和定義。
我隱隱約約地覺得,關于繪本的各種說法,大多都具有獨斷的意味。我們往往把一種繪本的特征,衍生為全部繪本的特征,或者說,把繪本的某一路數擴大為全部繪本的路數,并將這種路數法律化、本質化——凡繪本就必須是這一路數,凡不是這一路數的,就一定不是繪本。在我看來在未來相當長的時期內,中國的原創繪本常常會由畫家和作家共同去完成。作者既是構思精巧美妙故事的優秀作家,同時又是一流的畫家,大概只能作為特例出現,很難成為普遍的組成方式。
但,這并不是我所認為這是中國不能出現一流繪本的癥結所在,癥結不在有無這種組成方式,而在我們沒有漂亮的繪本故事。我們有畫家——畫家的資源其實是豐富的,我覺得可以進行無限量的挖掘。而故事——有足夠多的資源嗎?在我看來卻并不十分樂觀。事實上,不少被我們口口相傳的所謂經典繪本,就畫而言,并沒有大不了的功夫,甚至是很一般的畫。大部分畫者都不是這些國家的一流畫家,而只是一些普通的插畫家。簡單的線條勾勒,大紅大綠的顏色平涂,既無獨到的畫面,亦無功底的顯示,是一個美術學院的學生就能畫出的。能畫出這些繪本的畫家,在中國大陸大概可以搜羅出一個加強營來。繪本的畫,比的并不是畫功,而是創意。一個精彩絕倫的故事,加上水平一般但有創意的繪畫,使這些繪本成了優秀的繪本。
我為何要進軍繪本圖畫書這一領域?我就是想要打破傳統的固有的,被少部分閱讀推廣人推上神壇的外國繪本壟斷的市場,我要讓更多的中國乃至世界的孩子看到中國的原創繪本,因此我曾經在公開場合針對把繪本神圣化、神秘化的理論做過一個名為《無邊的繪本》的主題發言,講的就是既然繪本本來就是我們人類自己創造的,世界上本來并沒有繪本這玩意兒,那么繪本的規律、規則也可以由我們自己來定。
我覺得好的繪本,是畫與文共同完成一個故事——畫承擔文字未完成的,文字承擔畫未完成的,它們合在一起,就是一個完整的敘述。這些繪本,畫與文是不能分離的,分離之后,畫成了令人費解的畫,而文更成了令人費解的文——繪本的文,是空缺性的修辭,因為那一部分修辭是由畫去完成的。可以有這樣的繪本:畫便是畫,文便是文。它們的配合,主要是畫對文的配合。這種畫,可以是解釋性的、展示性的——對文字所敘述的意象的解釋和展示。文字是可以脫離畫而獨立存在的。當它與畫相結合時,從而變得更加生動——并且由于它自身的優美,從而使閱讀者,對畫有了更深切而美好的感受。
其實我覺得繪本是兼有名詞范型與形容詞范型雙重藝術屬性,也就是說繪本可以有名詞范型的繪本,也可以有形容詞范型的繪本。我給你講這樣一個場景,在我的一個繪本中,“太陽升起來了。”這是在陳述一個事實。但,不必因為畫面上畫出了“太陽升起來了”這個情景,就一定要省略“太陽升起來了”這一陳述句。而且,也不要因為那太陽在畫面上顯出的是金色,就不必要再使用“金色”這個形容詞了,為什么不可說“金色的太陽升起來了”——甚至說“金色的太陽冉冉升起來了”呢?孩子們看繪本,或者說,一個母親給孩子讀繪本,完全可以有這樣一種方式:它可以是被看的,也可以是被說的,還可以是被朗讀的——讓繪本的文本成為朗讀的文本,這也許不是必須的,但讓繪本的文字也成為很有講究很有味道的文字,未嘗不可。“金色的太陽”——給他一個“金色”的詞,并讓他對畫面產生聯想,畫文兼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