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坂本五郎

坂本舊藏 唐代三彩貼花雙系繩柄壺
2015年秋,坐標香港。當時我正在展廳忙碌著,為幾天之后即將舉行的嘉德秋拍做準備。忽聽人群窸窸窣窣,議論著坂本來了.我下意識地回首望去,恰看到老爺子拄著拐杖,步伐堅定地緩緩走來。坂本個頭不高,大約也就一米五幾,不到一米六的樣子,身形瘦小,白發稀疏,但卻目光炯炯,十分有神。雖然走路不很便捷,卻幾乎不需要人攙扶,步伐倔強而有力。如此年紀,老人家能有這樣的精氣神,著實令我驚訝,也感欣慰。
在此之前的國際拍場上,大家有很久沒有見到過坂本了。距離我上次見到他,恰好過去10年。
2006年,日本,一個秋雨稀疏的午后,我與友人去拜訪坂本。坂本隱居在離京都還有一段路的小田原。立于山間的別墅,能俯瞰整個小田原的溫泉小鎮。細雨中的山色,霧靄繚繞,清幽僻靜。步入宅院,視覺倏爾被茂密的植被彌漫,花木泥土的清新氣息迅速撲滿鼻腔,好不愜意。登堂入室后,我們在前廳靜候姍姍而來的坂本先生。環視周圍,日式的居室陳設中擺放的多是低調的、非常私人的物品,桌案上的一只漢代釉陶大罐和懸掛的用漢字書法寫的“山色日夕佳”的條幅,東方風味濃郁。屋外縹緲迷蒙的山色,與這綠意滿園的庭院,再配以此句,應時應景。
那次的拜訪給我的印象極深。依然瘦小的坂本老人在這樣的山色禪境中接待了我們,對我們表示感謝,感謝嘉德拍賣為其出版——《一生千兩:收藏家坂本五郎自傳》。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坂本五郎。不過那天老人感冒了,氣色看起來似乎還不如前文中十年后的那面。
坂本出生于1923年的戰后日本。當時的日本社會民生凋敝,又遇關東大地震,整個國家遭遇重創。作為一個出身貧寒的少年,坂本憑借自己的勤奮和膽識,以及對古董敏銳的天賦,經過二三十年的苦心經營,在20世紀70年代已經成長為國際上收藏中國藝術品中最著名的古董商之一。
1970年,坂本五郎得悉南宋官窯瓶將于倫敦拍賣,他以房屋作抵押,飛赴英國,經過一輪熱烈競投,卻敗給好友仇炎之;1972年只身前往倫敦,競得元青花釉里紅鏤雕大罐,創下世界紀錄,名聲大振,為世所知,此舉更是觸發全球中國瓷器的昌盛暢旺,誘出更多的稀珍瑰寶;2014年拍出2.8億元的明成化雞缸杯,1980年就被坂本收入囊中……
從趙宋皇室的終極典范至明清兩代景德鎮的陶事巔峰,坂本的身影,幾乎完全滲透進近現代中國陶瓷的探尋歷程中,被譽為“小拿破侖”,不屈不撓,勇往直前。

坂本舊藏 商 青銅鸮卣

坂本舊藏 唐代陶加彩女俑一對
坂本五郎的“不言堂”,取自中國古諺“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不言,古董界有云,“人叫人千聲不語,貨叫人點首自來”,也正是此意。好的東西自己會說話,人不必為它多費唇舌。當“不言堂”規模越來越龐大后,坂本五郎也開拓了屬于自己的“桃李會”,納十大弟子,20世紀八九十年代活躍的日本古董商,多出自他的名下。
嘉德2015年秋拍前夜,我接到消息說,坂本第二天可能會親臨拍場看些東西,需要我來安排接待。所以,第二天我起了個大早,到樓下用餐,餐廳中客人寥寥,我自取了些食物坐下來一邊吃,一邊止不住的思緒連篇:“坂本這么大年紀,能來現場還真是難得……哪件東西能入得了他老人家的眼呢?”
身后日本人的說話聲打斷了我的思緒,回頭一看,真是想曹操,曹操到,想坂本,坂本就來了。老爺子自己拄著拐杖在家人的陪伴下也來用餐,恰好就坐在我的旁邊。再次見到坂本的我很高興,主動過去和他照了一張合影,很慶幸這張照片,讓我與坂本的最后一面,有了那么點可以追憶的東西。
拍賣之前,坂本專門去到庫房,挑了幾件宋代的瓷器上手,顯得興致勃勃,勁頭十足。專業認真的樣子中,可以感受到他對古代藝術品近乎癡迷的熱愛。那次的青銅器拍賣現場,坂本坐在第一排,頻頻舉牌,競拍了不少東西。后排的許多藏家認出了這位拍場上的名人,議論紛紛,甚至還有人舉起相機,在遠處借位與先生合影。眾人熱忱的注視,對坂本而言都似乎視而不見,他的目光和思維都只鎖定在拍品上。競拍結束后,坂本先生便起身,悄然離開了現場。這一別即永別。
據我所知,之后先生再也沒有出現在國際性的拍場中,也許是因為這次日本到香港的旅途較近,老人的高齡尚能負荷。半年后,坂本五郎先生離開了他摯愛的拍場,離開了我們。
坂本的自傳中記錄了他競得那件著名的元青花魚藻紋罐的驚險故事——
20世紀70年代的東京,顯然不像現在這般資訊發達,拍賣前無法收到編排精美的拍品圖錄,經常要到現場才能得知有哪些物品上拍。當時已嶄露頭角的坂本五郎,正帶著伊萬里陶瓷在九州準備參加熊本的拍賣會。他出發前就擔心漏寶,所以早已反復囑咐店員,東京若有任何重要拍品出現,一定要立刻通知他。
拍賣在當天大約10點。坂本接到東京打來的電話,一個疑似元代青花魚藻紋大罐出現了,不過沒有外包裝的箱子。坂本很擔心這一點。因為日本鐮倉時代流傳下來的珍貴之物,幾乎都有外包裝的箱子。他立刻指示另一名店員去檢驗那只罐子,并拜托友人觀察其他同行前輩們的動向以及拍賣場的氣氛。無奈傳回的訊息更令人為難,東京的古董商們分作兩派,一派認為是元青花,另一派則認為沒那么老。

坂本五郎舊藏 唐代夾苧乾漆佛頭像
但坂本卻深愛這件未謀面的大罐。他曾在紐約布魯克林博物館見過相近的青花魚藻紋罐,羨愛不已,而且母親年輕的時候,曾靠賣魚養活他們一家人,看到這些魚藻紋,他總能想起最摯愛的母親。
坂本陷入了兩難。然而長期尋求中積攢的對藝術精品的渴望,以及潛藏在血液中的勇氣鼓舞著他,他下定決心告訴店員,無論競價多高,一定要堅持到底,把罐子買回來。店員們擔心道:
“應該不會很貴,但如果價格達到兩三千萬,還要不要?”
“你們必須堅持到底,一定買到”。
掛斷電話后,漫長的等待令人心焦。苦等多時,電話終于響了,
“我們買到了!”
“干得好,多少錢?”
“9000萬。”
坂本倒抽一口涼氣,畢竟戰后日本藝術市場拍賣的最高價僅日幣5000萬。掛斷電話,坂本不安地趕回東京。

坂本五郎舊藏北宋定窯劃花八棱大碗
一番折騰回到店里,坂本先至母親靈前祈求保佑。接著,拉開儲放罐子房間的門,霎那間他就知道買到的是一件真品,他大喊“萬歲,我成功了!”,興奮地抱著罐子跳進浴盆,與之共浴,把歲月留下來的塵土洗滌干凈,并如上賓一樣與罐子共進晚餐。
一個時代的人,有屬于那個時代的際遇。那個瘋狂卻又燦爛輝煌的時代,坂本在沒有看到東西的情況下,就又一次創下了藝術品的拍賣紀錄,聽起來像是天方夜譚。在今天就算親自上手看過實物,怕也是心有余悸,更別說只聽到一個電話,就更有可能是以慘敗告終。
不過這也是最好的時代,因為今天資訊發達,收藏的圈子也日益壯大,人丁興旺,現在的藏家敢于創造天價,因為明白有這么一個市場支撐著。但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尤其是這類高端藝術品,收藏圈子是極端封閉和小眾的,坂本所表現出的與時代不符的超凡的魄力和膽識,正是每個收藏人心向往之的。

坂本五郎舊藏元青花百花亭記任武圖梅瓶(殘)
2016年9月,紐約蘇富比推出坂本五郎珍藏專場,為其生前委托的最后一場專拍,隨著這場拍賣的結束,坂本的畢生所藏也被逐漸散盡。有人說,坂本的逝世,也如同2014年安思遠的離世一樣,預示著一個時代的結束,細想來也的確如此,西方收藏中國藝術品的時代正在漸漸遠去。
新的時代,亦將來臨。
經過百年間的流散聚合,這些藝術品又回到中國,中國藝術品的話語權也重新回歸,我們新一代的藏家應該怎么做?這是我們今天所要思考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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