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景德鎮窯業史上,1600-1700年的明末清初是一段非常特殊的時期。萬歷三十六年(1608年)御窯廠停燒,至清順治朝試圖恢復燒制,直到康熙中期才重新恢復御窯廠的生產。這近百年里,民窯作坊擺脫官方桎梏,在繁榮的商品經濟刺激下,規模與質量上取得雙飛躍。仕途無望的文人雅士在絕望中,奮身入世,把絕世才情與激情化作了畫堂錦園里的巧做寶器,這一時期的瓷器充滿了前所未有的藝術巧思與充沛鮮活的創造性,具有濃郁的生活氣息與文人趣味。成就了制瓷歷史上一段曠古未有的輝煌。
12月3日-18日,《迤邐形色·十七世紀單色釉特展》在北京正觀堂舉行。這個展覽是迄今為止唯一的一個此類專題特展,對研究轉變期景德鎮瓷器藝術成就,提供了另一個不同的視角與觀點。本刊專訪正觀堂主人梁曉新,請他為我們講解此次看點。(此次展覽有點神秘,參觀鑒賞,敬請預約。)

《迤邐形色·十七世紀單色釉特展》海報(11月18日-12月2日為內部展)
康熙二十年(1681年),臧應選奉旨駐鎮督燒御瓷,宣告了清代御窯廠的重啟。被譽為“開國大造”的臧窯器,“土埴膩,質瑩薄,諸色兼備,有蛇皮綠、鱔魚黃、吉翠、黃斑點四種猶佳。 其澆黃、澆紫、澆綠、吹紅、吹青者亦美。迨后有唐窯猶仿其釉色。”
“這是《景德鎮陶錄》中對臧窯器的贊美,可見諸色色釉瓷才是臧窯器的最大成就。從窯燒技術上來看,制作單色釉瓷的難度要比青花與彩瓷高很多,而康熙御窯廠在首次正式燒造中就獲得如此成就,這肯定是來自窯工們之前無數次的技術探索與累積。清代單色釉瓷器的藝術頂峰毫無疑問是在雍正窯,但是這個榮耀與成就的基礎,實際上是建筑在十七世紀的作品上。”梁曉新說。
十七世紀的瓷器,梁曉新稱自己對其有一種向往式的好奇。這種好奇促使著他用了前后差不多6年的時間逐漸搜集到這一組35件美輪美奐的十七世紀單色釉瓷器,它們大多來自上個世紀歐美大藏家的舊藏。國內外拍賣收藏市場的主流品種是青花與彩瓷、而梁曉新則特別留意這一時期的單色釉,他說:“都是要碰運氣的,機緣巧合,買到好幾件都是非常顯赫的大藏家的東西。很明顯,它們反映了上世紀老一輩收藏家們學者型的收藏品味。”
關于這些器物的來源出身,梁曉新娓娓道來:“綠郎窯梅瓶可溯源到恭王府舊藏;茄皮紫釉蒜頭瓶來自安思遠;清康熙御制黃釉方盞曾于1948年在倫敦東方陶瓷協會展覽;另一件茄皮紫長頸瓶來自艾茲肯納齊早期的收藏……”
▌濃若牛血殷妍者,艷如朝霞欲上時——高溫紅釉

清康熙 郎窯紅釉小碗
高溫銅紅釉器始燒自明初,臻善于永宣鮮紅、寶石紅。發色極艱,即便巧匠難成,窯出多有瑕疵,色正佳器者寥寥,景德鎮御器廠明代遺址出土大量廢品破片。宣德以后,幾乎盡棄銅紅,高溫銅紅釉器之燒造,至康熙才告大規模復興。
“郎窯紅”,是清康熙晚期督陶官郎廷極署理景德鎮御窯廠時所燒造出的一種高溫銅紅釉。其釉色似初凝牛血,鮮紅濃艷,高華古樸,極盡絢麗燦爛。此品種不講求釉色均勻,釉面斑駁,近處去看,珠沫攢星的釉層里仿佛可見星辰宇宙,渾然天成,這是郎窯紅最殊勝迷人之處。
與一般紅釉器物不同之處在于,其釉流動性極大,器口一圈因釉薄而露青白胎,呈旋狀白線,俗稱“燈草邊”。而底部邊緣釉汁流垂凝聚,卻恰好終止于底足周圍,整齊如削,絕不流過器足。固有所謂“脫口垂足,郎不流”的說法。

康熙 豇豆紅釉印色盒
印泥盒呈扁圓形,蓋面與盒身以子母口相合。胎質潔白堅實,外壁滿施豇豆紅釉,盒身散布苔點,蓋面片片淺色斑塊,與紅色交相輝映,如紅霞掩現朝霧之中,隱泛綠氤,釉色變化神妙無方,可謂“滿身苔點,泛于桃花春浪間”
“豇豆紅”是康熙高溫紅釉中可與“郎窯紅”齊名的另一個名貴品種,為吹紅的一種,這種精巧的上釉方法使豇豆紅釉呈現出前所未見的釉色層次感與神妙無方的色譜,色嬌嫩明潤,微泛粉質感,從深紅到緋紅到粉紅到暗紅,充滿了前所未有的視覺趣味,也帶來了無窮的想象,清人洪北江有幅詠蘋果的對聯:“綠如春水初生日,紅似朝霞欲上時。”,最能形容豇豆紅的釉色美。將一種抽象的釉色提升到人文精神意象的高度,這是中國陶瓷獨有的藝術風尚。
▌明亮湛然,古郁蒼蒼——傳說中的“綠郎窯”

清康熙 綠郎窯小梅瓶
耿寶昌先生在《明清瓷器鑒定》一書中,提到一種瓷器:“這種青綠色釉、玻璃質感強、開細碎斜片紋的器物為綠郎窯或蘋果青,是與康熙郎窯紅器并存的稀有品種,與郎窯紅釉的同類器物相比,在胎、形、足等方面基本一致。”
根據耿先生在書中的描述,梁曉新認為這件瓶子就應該屬于“綠郎窯”,從古籍文獻與傳世記錄來看,綠郎窯極為罕見,在拍賣市場與私人藏家手中流通極少,這件梅瓶屬于型釉具佳的上品。
小梅瓶通體內外施灰白色釉,開片,肥厚瑩潤,外壁再罩翠綠釉,玻璃質感強,局部開片呈細碎蠅翅狀,瓶足斜修一刀,外壁釉汁至此戛然而止,修持干凈利索,圈足上涂棕色護胎汁,足內仍然是灰白色釉,開片,泛淡青綠色。據此造型風格特點與修胎手法,可斷為康熙作品。
這件器物雖然沒有官款,但來源卻十分顯赫,20世紀60、70年代的蘇富比、佳士得都曾拍過。一直往上溯源,梁曉新查到:“1912年,小恭王溥偉因急需復辟活動經費,將恭王府除書畫之外的昔日珍藏全部賣給了日本古董商人山中定次郎。山中定次郎很快于1913年組織了在美國紐約和英國倫敦的兩場恭親王藏品拍賣會,最終,恭親王七百余件珍藏以30余萬美元的價格流散各地。而這件綠郎窯梅瓶就出自1913年轟動一時的恭王府藏品紐約專場拍賣。”
▌滋潤嬌嫩,帝王之色——黃釉

康熙 黃釉小梅瓶
黃釉是皇家控制最嚴格的一種釉色。“黃”與“皇”同音,因而黃色也成為皇家至尊之色。明黃色在明清時期被認為是最尊貴的顏色,只有皇家才能使用,民窯不許生產。
“梅瓶造型小巧可愛,黃釉明潤嬌艷,釉面富有玻璃質感,釉層中可見一些斑斑點點的雜質,早期特征十分明顯。與之后清中期梅瓶相比,17世紀梅瓶的下半部較瘦,肩部圓潤,口稍長。底部收斂,足外撇,線條感明確,顯得修長秀美。黃釉和綠郎窯小梅瓶都應當屬于這一時期的典型梅瓶造型。這件小梅瓶雖然無款,但皇家對黃釉器的制作完全壟斷,所以可以推定這件黃釉小梅瓶也是宮廷之物。”梁曉新說。
有關17世紀瓷器的可靠資料本就有限,其中有關單色釉是少之又少,及至黃釉,黃釉梅瓶,范圍不斷縮小,更是蹤跡難尋。在遍尋海外的收藏記錄后,梁曉新只查到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館藏有一件同一時期的黃釉梅瓶,尺寸稍大。

清康熙御制黃釉方盞
形如方斗,方直口,四面斜直壁,光素無紋,內外施黃釉,釉層薄而潤,釉色淡雅清新,平底無釉,胎質細白,有鐵黑疵渣點
黃釉即使是在皇族內部的使用,也是有著相當嚴格的等級規定的。《國朝宮史》卷十七載:“清代,皇太后、皇后用里外黃釉器,皇貴妃用黃釉白里器……”這段文獻清楚的表明內外全黃的瓷器,是僅供皇帝、皇太后、皇后三人專用的最高級別的器物,也專供皇家祭祀之用,亦因如此,此器可定為頂級御用官窯無疑。
“17世紀的70余年的時間里,雖然官窯解體,宮廷對于瓷器的需求卻并未消止。日常陳設使用,或是一些大型的祭祀慶典活動,也會到景德鎮去訂燒或購買。”梁曉新說。
這兩件黃釉器,雖然都沒有款,顏色一個明快一個素雅,釉面雜質、斑點星羅分布,并不完美,看起來像民窯器,但釉色卻顯露出它們的皇室血統。
據梁曉新介紹,此方盞出自1948年倫敦東方陶瓷學會舉辦之明清單色釉瓷特展,為上世紀上半葉倫敦著名收藏家李根諾德龐莫爾氏珍藏之一。
▌清浥秀絕,冰肌玉骨——白釉
提及本次展覽的亮點看點,梁曉新毫不猶豫的選擇了這件,因為它帶著一個非常罕見的底款,堪稱博物館級孤品。

清康熙“御賜純一堂”款白釉模印壽字紋寶瓶
本品小巧別致,線條優美,成型考究,腹部上下各突出一道扁平弦線,為含蓄素雅的造型平添變化之美,弦線之內則為一圈瓔珞紋,其下為變形壽字紋文裝飾,疏朗清新,若隱若現。釉色瑩白猶如凝脂,氣息高貴,脫俗不凡。底部青花雙圈內以長方倭角雙框圍飾“御賜純一堂”楷書款,結構為“T”形布局
郎廷極,康熙年間任督陶官。皇帝第四次南巡之際為其御賜堂號“純一堂”,因是皇帝賞賜,故署以“御賜”二字,以示恩寵。自此“御賜純一堂”成為郎氏最為榮耀之身份象征,并篆刻為章,與翰墨相隨,郎窯設立之后,這一字樣在郎氏瓷器之中開始使用。根據現存實物可知,與本品寫款式樣相同的郎窯私物主要見于青花與斗彩二類,分別為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和北京故宮博物院典藏,亦見數例為私人收藏。

清康熙“御賜純一堂藏”款仿影青釉模印饕餮紋三足鼎式爐(殘器)
“很巧,在2010年9月淮安河下古鎮漕運總督府舊址西北隅,我們找到一件粉青釉剔刻饕餮紋出戟三足鼎式殘爐,底款為‘御賜純一堂藏’。釉色、裝飾工藝明顯仿影青釉或定窯器。”梁曉新說。
“所以,無論是器型、釉色、或是藝術成就上,郎窯遠遠不止我們知道的郎窯紅那么簡單。這組器物至少說明,郎窯不光做紅釉,也做白釉,并且無論從造型、款式的獨到,釉、胎、修足、塑形、模印的工藝,以其頂級單色釉的品質,肯定是入貢的官窯瓷器。”梁曉新說。
翻遍所有資料,此瓶也未見有二。梁曉新說:“本品與上述粉青殘爐一樣屬于郎窯私物的孤品,至今未見同類出現,由此啟迪我們,郎窯私物當中的琢器(瓶、罐、尊、爐之類)作為陳設觀賞之用,屬于文人雅玩之列,最忌相同之作,不會重復燒造,與杯、碗類必須成套使用的目的不同,故而使用功能已經決定其生產性質與數量。”
▌雅麗青翠“琺翠彩”——孔雀綠釉

清 十七世紀中期 孔雀綠釉梅瓶

清 十七世紀中期 孔雀綠釉長頸瓶
孔雀綠釉發色翠碧鮮亮、華美冷艷,類似孔雀羽毛而得名,在中國的單色釉中顯得十分獨特。孔雀綠釉是中亞與西亞伊斯蘭裝飾藝術中常用的釉色之一,故富有濃郁的西域風味,但中國古代的孔雀綠釉在化學組成上和波斯和伊拉克地區的孔雀綠釉存在很大差別,它們是中國陶工們自己的獨立創造,與古代波斯和伊拉克地區孔雀綠釉的燒造技術無關。早在宋代,磁州窯就開始燒造孔雀綠釉,至明代,山西又燒造成功法華彩,其中的“法翠”即為孔雀綠釉。景德鎮官窯孔雀綠釉瓷器則是在明正德時期趨於成熟,清早期至康熙時期品種開始豐富多樣化。
17世紀伊始,歐洲各國紛紛在東方建立商貿公司,相對集中地開展遠洋商貿活動。在這種經濟格局中,中國開始大批量接受西方訂貨。以此為契機,中國陶瓷以前所未有的規模流入西方市場,涌現了大批各具特色的外銷瓷。
據梁曉新介紹,這一時期的單色釉中,西洋感十足的孔雀綠特別受到外國人的喜愛,常用于出口。其中,像這樣極富中國傳統文人氣息的陳設小器,倒還應該是當時國內某位雅士或貴族的訂燒,造型于同類釉色中尤為難覓。

清 康熙 素三彩虎皮斑釉瓜棱式方水呈
水呈作扁方形,身開瓜稜,頂有十字形方口,外壁施白、黃、綠、紫四色彩釉,色斑斑塊交融浸潤,釉面瑩薄明亮,器身連雙層深綠釉券門式方形底座同燒,方足內滿施翠綠釉。素三彩,屬于單色釉的一種。以黃、綠棕色為主調,看起來像老虎的皮,也叫虎皮三彩
“展品中其他都是素的,只有它帶一點花紋,很特別。 素三彩這個時期大量制作的,但我們見到的館藏、拍賣會或收藏家手中,以盤、碗居多,像這樣做成文房的,至少我玩了這么多年的瓷器是第一次見到。而且它是帶著小的方底座一起燒成,和之后的做法不一樣,是非常精美的文房精品。”梁曉新說。
▌靜穆古雅,宛若佳人玉立——茄皮紫釉

清 康熙 茄皮紫釉蒜頭瓶

清 康熙 茄皮紫釉長頸瓶
茄皮紫釉創燒于明代中期,流行于清代前期,因色如茄子之紫,故得名。系以錳為著色劑,在850度左右火候窯溫中燒成。其色紫中泛藍,釉質肥厚光潤,釉色有深淺兩種,深者呈紫黑,淺者呈淡紫,以無裂紋者為上乘。蒜頭瓶釉水深邃飽滿,一如成熟的茄皮之色,造型頗有明代蒜頭瓶之遺風,屬十七世紀早期作品,出自安思遠舊藏。而長頸瓶則發色暗紅,似茄子將熟未熟,古人稱之為葡萄紫,來自埃茲肯納齊早期的收藏。這兩件茄皮紫釉,一深一淺,釉色神似生熟兩種茄子之皮色,華麗濃郁,耐人尋味。

《迤邐形色·十七世紀單色釉特展》海報
晚明至清初的意象,是遺世獨立的蒼然和臨花照水的淡然,把濃情以淡墨寫出,以出世來念戀俗世,這一組十七世紀單色釉瓷,在這樣的一個時代背景下,以最純粹的釉色和簡約的造型勾勒出一個亂世中的美的傳承印跡,誕生于紛亂的紅塵之中,卻映照出最天然純真的心靈光芒。
一色,即一切色。江山迤邐。人間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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